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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14

呆鞍然

昨天經過蘭桂芳三聯書店門口,看見一位老婆婆和一位老公公在賣砵仔糕和煎堆,那些砵仔糕和煎埋是放在一個透明膠箱車仔中,就是我兒時記憶裡在深水埗見過的那些小販車仔,立即買各一,心裡很高興。

由是我想到我阿嫲。而我一直覺得我阿嫲早走了數年,是與我有關的。

我是台山人,台山話裡的阿嫲是「安人」,但我從來沒有叫我過我阿嫲做安人,就是叫阿嫲。她好像是五十多歲才來香港,一生並沒有學會廣東話,也未曾融入過香港社會。我阿爺是在東南亞做生意的,我從來不知道他做什麼生意,只知道我阿嫲結婚後就像是守寡,從我父與我姑年齡相差十多年便可知道。

那一年是大學一年級,在宿舍裡收到妹妹的電話,說姑姐要把阿嫲送到老人院,阿嫲也答應了。阿嫲一直與我父家裡人同住,我至今仍不理解為何姑姐要把她送到老人院。那時候阿嫲已經是九十二三歲的一個老人了,本來一直與家人一起生活,但無故要她改變生活習慣,那只會加速她死亡,但因為各人以至阿嫲都並沒有反對,所以我最後也沒有說什麼。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老人家並沒有活到廿一世紀,在老人院只住了年多左右便走了。她住在老人院時我每星期回家前或回宿舍前去探她,發覺她漸漸愛睡,不清醒的時候比較多,然後多次進出醫院,有一次進去了便沒有再出來。

在家裡的時候,與所有婆媳關係一般,阿嫲與我母並不咬弦,兩人互不理睬十多年,後來阿嫲在我母在家時便躲在房中不出來,自己煮食。阿嫲不會打電話,所以常趁著我母不在時便讓我們打電話給她在香港的妯娌(好型,煲電話粥),後來學會打電話,趁我們不在家時便打電話,給我母發覺了,便指桑罵槐的罵她。也如所有婆媳關係一般,我父如所有男人一樣對此顯得無能為力──他無力使妻子讓步,也無力使母親不生氣。後來我回想,我家這種行為是虐待老人。

我不是要美化已經離世的人,其實我阿嫲是一個極傳統,重男輕女,欺負媳婦,橫蠻無理、粗野的農村女人,她會我們面前講我母的壞話。我阿嫲會做雞屎藤,會鈎帽子與手襪,會做湯圓,但她不肯教我母。她疼我姑姐,卻更疼我父,然我父是長兄,故此很早便外出討生活,所有薪金交阿嫲管理,要取十元讀英文也不許,致使我父認為她不讓讀書,阿姑卻讀至中學畢業,而我姑又認為她重男輕女,小時候的我便糊塗了,到底是阿嫲是如我姑所說的偏心我父,還是如我父所說的偏心阿姑。

後來家換了煤氣爐,她不會用,只能用電飯煲蒸餸。沒有火水爐,冬天的時候也不會用電熱水爐燒水,這時候她那股狠勁便出來了:洗冷水澡。因她是早上四時多起床洗澡的,我們弟姊妹弟也曾叫她喚醒我們替她開著爐火,但她並不常叫。

由於我與妹妹的年紀只差年多,因此我小時候也算由是我阿嫲照顧的,我記得我讀的幼稚園在石峽尾,由阿嫲接送,在回深水埗家的途中,就會看見那個賣砵仔糕的小販。在回憶裡所有東西都像蒙上一層霧影,看不清晰,但砵仔糕的滋味依然清晰。

有一段時間的午飯是阿嫲煮的,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中午放學回家吃飯,阿嫲不會迫我們吃很多,也讓我們吃湯飯(我家是不容許用湯送飯的,據說是傷胃),有時候又讓我們豉油送飯(豉油送飯實在是無比美味,而且不用吃菜)。那時候,會覺得阿嫲很好。

阿嫲如所有老人家一樣,嗜甜食,我們發現她偷偷從雪櫃取片糖放口中嗒著,愛喝檸檬茶,因為是台山人,又愛吃鹹魚。因為曾經跌倒,膝蓋受過傷,八十歲以後便很少外出,她會央我們給她買糖吃,我有時候也會買雞蛋仔給她。

我們姊妹弟對她也不好,雖然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感情也不深厚,常嫌她囉嗦,有時候給她面色看,有時候也罵她,她也會回罵我們,也跟我們發脾氣(當時我母與她不對罵已經很久了),當然我們是一家人,所以過後也沒有甚麼,也會有很好的時候,也聽她講故事,聽她唱家鄉的歌,被母親打的時候便逃到阿嫲房中,被母親趕出家門也是阿嫲開門給回家。

正因如此,所以我覺得,老人早了數年離世,是與我有關的。

即使在家裡,阿嫲與家人相處不融洽,但每天她都能看見兒子孫兒。即使每個人都忙進忙出,並不大理她,但她聽著看著我們的生活,那種感覺與生活在老人院無法相比。我母即使再恨她,也沒要趕她走,而正因為她的下半生都與我母在鬥氣,她的生活才有了中心點。在她進老人院以前,我以為她要活過一百歲的,除了腸胃差一些,行動不便以外,阿嫲的健康其實挺好的,嗓門也大,中氣十足,特別在跟我們吵架的時候。

阿嫲進老人院那一年,我已經十八歲,理應可與大人據理力爭,不讓他們把她送到老人院去。我時常懷疑阿嫲答應去老人院住,她到底是否真心願意。

台山話裡的「我」,發音是「呆」,而「安人」,發音是「鞍然」,以上這些文字,記下的就是關於時常在我心裡無故出現的呆鞍然的記憶。

10 則留言:

Keung 說...

不用這樣子把責任扛在身上吧……

匿名 說...

(1)文首那雙老夫婦就是妳當年光顧的小販?

(2)其實,活到九十有幾,已無話可說,多活幾年與否,不用介懷。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個孫女在某年的母親節寫了篇如此動人的文章紀念她。

(3)咦,妳兒時在深水埗活動的嗎?哪裡?近不近九工?二打六很可能跟妳碰見過啊!

說話仔 說...

也不是扛,只是遺憾當時沒有做得更多,也提醒自己可以做的時後應該多走一步,以免留下遺憾。

我反應比較遲鈍,今天能寫出來的,都是已結痂的事了。而仍在痛的,卻失語似的不能形容,只有擱在一旁罷了。

說話仔 說...

我只忘了深水埗的小販的樣子,但我想不是吧。

我對深水埗沒有太多記憶,連九工都不知道在哪,所以連帶對是否碰過二打六你都沒有印象了~呵呵~我六歲以前住在汝州街,到現在仍會背那個地址和電話號碼。

匿名 說...

咁六歲後呢?

九工位於麗閣邨對面,美居中心後面,中電隔鄰。

說話仔 說...

六歲後搬過海。

麗閣邨咁遠,當時梗係無可能去果頭啦。

匿名 說...

咁我都要孝義我阿麻多d 啦

匿名 說...

(1)如果阿嫲是因為遠離家人而鬱鬱不樂,就是說,她其實很愛她的家人,很想她們活得快樂。

(2)如果(1)是真,那她的家人活得快樂,她便快樂,因為這叫做愛。

(3)基於(2),她的孫女作為她的家人,能夠活得快樂,便能令阿嫲快樂。這是令一個死去的人得以快樂的唯一方法。

(4)所以,孫女要為自己活得快樂而努力。

天生 說...

這幾天,家裡也發生了點事
搬了出去住之後,
和家人的感覺真的有點不同
令自己更有氣力和耐性
去和他/她們一起
有時我也會想
以往向他/她們用說話或行動去表達的關心同重視
實在太少(只係常常幻想在婚禮上致辭時才講)
我份人最重要的其中一個宗旨--就係唔會後悔
「子欲養而親不在」我要常常記著它

(我係Gigi)

說話仔 說...

梗係知你係gigi啦。
唔好等婚禮啦,難道你真係打算嫁「出去」咩,無論嫁幾多次(大吉利是)你都係姓李架!
有事打比我啦,電話無改。